周云海 发表于 2015-8-24 11:35

从前


       我的十多个农场砖瓦厂的同学集体去美国旅行,回来后都夸耀在那儿大蒜头的完美安排。他们夸耀的神情里都是喜欢和佩服,而我听着,也是满心呼应。我根本没有随同一起去,呼应些什么?可我就是满心呼应了!有的人,如果你在十几岁、二十几岁的时候见过,有过细致察看,真切往来,那么察看到的几乎就是他的后来,后来涌满的也是从前味道。他如果十几岁、二十几岁时是稳健的、细致的、一丝不苟、没有任何花里胡哨,那么他几乎一生也就可以这样实在、可靠、虽然热情得不奔放,但是那温暖却一定能令你呼吸得舒松、湿热。

  大蒜头姓黄。我一直不懂他们学校的人为什么喊他大蒜头。他们是高中生,我们是初中生。当我们背着行李在秋天的九月呼呼啦啦到达农场的时候,他们已经在那儿生活了一些日子,正倚老卖老地靠在各自宿舍门口看着我们,心里一定在想:看看这群小赤佬,一副幼稚相!

  我们那时的确是幼稚相,连呼呼啦啦走路的样子都幼稚。但其实他们成熟什么,他们二十岁,我们十七岁,那都是一副浅薄相的年纪,读了一些年浅浅的书,“文革”里各自被祸害、耽搁,所谓出身好的,气息里难免轻飘,出身卑贱的,未开口已沉甸,气度想轩昂也很难。但是偏偏这几百个很年轻的人里,就有一个姓黄的大蒜头。

  他真是一点儿也没有我们的浅,没有幼稚,没有倚老卖老,也完全没有所谓出身不好的卑微。要说卑微,他真是可以卑微的,因为他高知、高薪的父亲被打倒,家族里也是乌云密布,不在中国台湾就在美国,那时,中国台湾第一可怕,美国第二可怕,又是台湾,又是美国,那么从任何角度看,他的身影里都有黑乎乎的可疑。

  可是你看看他,一个二十岁的人,大大脑袋的脸上笑容好像没有消失的时候。非常标准的北京话,慢慢地、慢慢地、一句一句,不可能有慌慌忙忙、急急匆匆的节奏。他永远都是等你说完他再说,你说的时候,他笑嘻嘻,他说的时候,你打断他,他就让你说,依旧笑嘻嘻。那是一个讨论任何事情就立即变成辩论的时代,辩论、争吵到后来,如果还有一个人平和地坐在那儿,那么一定还是他大蒜头,而且笑嘻嘻。应该没有人会认为他老奸巨滑,因为他的笑容,他的从容,他的神情、语句乃至整个内心温和地铺展开,像一条软软、绒绒的全棉、全毛毯子,让你清清爽爽看见了上面的编织,看清楚了一个人的大度、干净,任何一个角落里都没有暗藏利器以及一块可能扔向你的小石子!大蒜头的心里没有小石子!哪里还有什么黑乎乎的可疑!

  这是我十七岁时看见的。虽然我的十七岁幼稚得十分可爱和可笑,可是偏偏我十七岁时的这个看见表明其实我也有成熟!对不住,这是我对自己的稍微夸奖。

  现在继续说大蒜头。大蒜头会劳动。高知、高薪家的儿子照样会劳动。他挖土的节奏也如同说话的节奏,一锹一锹,不疯不惰,每一锹上的土都是厚厚一大块,厚厚一大块被他笑嘻嘻抛进车里。这些游美的同学说,大蒜头美国家里的园子里菜种得可好了,种什么,丰收什么,吃不完的。我问他们:“你们看见过他一锹一锹挖土吗?每一锹都丰厚!”所以他也会种植,很容易丰收。

  他们说,大蒜头的家是二十年前装修的,到现在仍显得角角落落全合理。我说:“你们记得他手里的工作手册吗?”他当排长的时候,他后来负责砖瓦厂的设备购买,他把所有该记下的都写在那本小小的工作手册上。站在边上横着扫一眼,工整的字,清晰,记录下的不是整排绵长的滔滔句子,而是凝练、集中的核心,结构是跳跃的,但是看得清逻辑,所以不管是购买还是汇报,都不会有错。他的天性里有“手册”,所以他的房子怎么可能经不住二十年?

  他们说,大蒜头很会做饭。我说,他早就会做。你们忘记了他请我们到他家里吃过饭了?我看着他在炒锅前洒脱地扬臂,把大葱炒回锅肉……一盘盘漂亮地端到我们面前时,我心里还想过,叫他大蒜头,是不是他能做这么好的菜啊?真是好吃!

  我说,明白了吗?你们夸耀的一切,你们被他完美地安排,满心温暖和喜悦,早就在他的很多年前里,二十岁前,二十岁后。

  刘若英唱的一首好歌叫《后来》,我现在写的这个叫《从前》,后来和从前是连在一起的。他们说,这一切你怎么都看得见而且记住了呢?我只能说,这可能因为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注定了我后来是一个写作的人吧,否则我怎么解释?

  作为一个人,比起大蒜头,我要差很多,真差很多!这回我就不夸奖自己了。总夸奖自己,显得不成熟。


页: [1]
查看完整版本: 从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