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和爷爷的爱情
有一段时间,我为找不到爱情故事而苦恼。生活平淡,哪来那么多的生离死别,剧情反转。奶奶的忌日过后,陪父母在家吃饭。老妈突然来了一句:“老两口真行,几十年了就没红过脸儿。唉,比咱们都强啊。”老爸笑笑:“要说咱爸咱妈,都是两个驴脾气,你说怪不怪,凑一起就没吵吵过。”对啊,现成的好故事不就在眼前摆着呢吗?我还到处瞎找寻。
我以为老一辈根本不配谈爱情,谁知道人家把爱揉进柴米油盐酱醋茶。爱有惊天动地,有剪不断理还乱,也有你若安好,便是晴天。我想爷爷和奶奶的爱是绵绵不绝的那一种。
奶奶15岁和爷爷结婚,爷爷那时已经25岁,比奶奶整整大了10岁。据说爷爷是逃荒逃到了奶奶的家乡,路上和哥哥走散,是这个地方的人收留了他。或许奶奶一家对爷爷格外厚待。爷爷25岁已经在码头工作,可以独立。家里把奶奶许配给了爷爷。没有正式的相亲,似乎也不需要,没有恋爱的过程,似乎在那个年代也不需要。奶奶和爷爷成家立业了。
我从没见过奶奶和爷爷的结婚照片,唯一一张照片是奶奶和爷爷都还年轻的时候,穿着素色衣服坐在一起的黑白照。从照片上看,爷爷长着一双剑眉,大眼睛,双眼皮,眼窝深陷,鼻梁高挺,绝对算的上传统意义上的美男子。奶奶则逊色很多,小眼睛,单眼皮,两片薄薄的嘴唇,紧紧抿着,没有一丝笑容。
奶奶16岁便生下了姑姑,19岁刚刚生下我的父亲,便跟着爷爷去山东老家寻亲。19岁怎么说也是个玩性不减的年龄,在山东人生地不熟,爷爷又忙于和亲人续多年未续之亲情,免不了冷落奶奶。奶奶倒也不吵不闹,自找乐子。她看山东老爷们抽烟好玩,便领了爷爷老家的一群年纪相仿的姐们儿偷偷学抽烟。一包烟大家一起抽,越抽越来劲。有一天奶奶不干了,说:“以后你们自己买烟吧,这一包还不够我自己抽的呢。”
从山东回来,奶奶好山好水好风景一概没记住,光是学会了抽烟,从此烟不离手。奇怪的是,爷爷从来也没有反对过奶奶抽烟,不过在我的记忆中,他倒是也没给奶奶买过烟。于是打从我出生开始,就看到家里的怪现象,奶奶坐在炕头抽烟,爷爷则一口烟不沾。一到过年过节,奶奶好打个麻将,烟抽得格外多,也从没听爷爷吭一声。我想爷爷只是纵容奶奶,如果他那个时候知道奶奶在多年以后得了肺癌,他一定不会让奶奶抽那么多烟。
关于奶奶抽烟的事是父亲告诉我的,我生下来的时候,奶奶和爷爷就已经年老,我当然不知道他们年轻的时候,日子是怎么一天天过来的。不过他们的老年生活,我则是看在眼里。
奶奶是个相当倔强的老太太,从来不苟言笑,我小时候和奶奶一起生活了几年,那时候院子里胆小的孩子看见奶奶走过来竟然会吓哭。我们很少看到她笑,就算是偶尔笑着的时候,她的嘴也是噘着的,并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咧开的,好像笑对她来说,是一件不太好意思的事情。这么刚烈的女人,自然要事事做得好,不给别人留一丝怀疑自己的机会。家里家外,奶奶几乎扮演着“只手遮天”的角色。看到那羸弱,手不能抗,肩不能提的女人,她总会啧啧嘲笑:“能干点什么?”我不得不佩服她,70岁的时候还能单手端起家里盛满水的洗菜盆。她说话也是极尽刻薄,很少口中不带脏字。常常掐着腰,抽着烟骂:“你奶奶个腿的。”后来我弟指着我奶哈哈大笑:“奶,你这是骂自己呢?”我奶奶一气之下把他关进了厕所,那天是国庆节,全家老小齐聚,没有一个人敢放我弟弟出来。
这么个泼辣女人,在爷爷面前完全两样。据父亲说,过去家里穷,爷爷在外面干活很辛苦,家里有了肉,奶奶总要先给爷爷留出一碗,剩下的再做给孩子吃,自己常常捡盘子底。爷爷一辈子在码头干活,对于大海了如指掌,偏偏对巴掌大的厨房家务一窍不通,这也都是奶奶惯的。爷爷从没进厨房一步,连一颗蒜头都没剥过。奶奶的思想非常守旧,她笃定认为男人就是要在外面打拼为家里挣钱的,这本就辛苦,回了家,不能再让自己男人累着一点。不仅如此,她也不让我们这些孩子进厨房,她的理论是:“以后有你们进的时候,着什么急。孩子就好好玩,这就是首要任务。”
唯一一次看到爷爷给奶奶做饭,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,放寒假在奶奶家住。元宵节刚过,爷爷那时候还在码头看门倒班,大早晨下班回来,神秘兮兮拿出一个饭盒,打开一看,里面摆满了一个个小黑煤球。我和弟弟笑得前仰后合,这元宵都烤成煤球了,怎么吃啊?奶奶说:“你们懂什么,我胃不好,不能吃粘的,你爷爷知道我馋元宵,特意烤硬了,不粘了,给我吃。”我们这才意识到,元宵节那天,奶奶一个元宵都没吃。
那一天早晨,爷爷小心翼翼挑选着烤得还不错的元宵放进奶奶嘴里,奶奶使劲咬着,认真地吃。有几个元宵咬不动了,爷爷帮奶奶咬开了,咬成一块块,再放进奶奶嘴里。
造化弄人,谁也没有想到,天天召唤胃疼的奶奶平安无事,爷爷却在不久之后得了胃癌,受尽了病痛折磨。
在爷爷没有生病的那几年,家里是孩子的天堂。用奶奶的话说:“你爷爷天生嘚瑟。”用老顽童形容他一点也不为过。他可以用废木料按照比例制作出可以在手掌把玩的渔船,并配有螺旋桨。每到过年的时候,爷爷会张罗一阳台的鞭炮烟花。别人家放鞭都是用一根长杆挑着,我们家的爷爷在阳台上利用滑轮原理制作四五个长杆,架在阳台,12点的钟声一敲,我们家的鞭炮能一直不停放到天亮。那个时候的烟火常有不过关产品,魔术弹从后屁股窜出来是常有的事,为安全起见,爷爷在单位焊了几个钢管,把魔术弹插进钢管燃放,百分百安全。
家里的男人好客,爱折腾事,家里的女人必然受累。爷爷动辄呼朋引伴,就是和自己的儿子也能煮酒论英雄。忙里忙外的自然是奶奶,她从来没因为爷爷嘚瑟爱揽事说过一个不字。每当家里来客,奶奶必是把家里最好的酒菜拿出来尽力招待,等到大家酒足饭饱已至深夜,再一一收拾妥当。赶上自己特别累的时候,家里别管多吵多闹,奶奶把烟灰缸往地板上一扣,枕着就能睡,真乃神仙也。
夫妻生活没有牙齿不碰嘴唇的,爷爷和奶奶也有过矛盾。不过至今我已想不起来那些矛盾是什么了。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因为一个矛盾而爆发过一次战争。每当一件事情惹急了奶奶,脸子一撂下来,爷爷的笑脸就赔上去了。每当爷爷“嗷”一嗓子出来的时候,奶奶也立刻溜溜地伺候着爷爷。两急性子的人碰到一起,愣是谁也急不起来了。
爷爷病重的那几年没少受罪。再和善的人也被疼痛和不能进食的饥饿折磨疯了。一次清晨,爷爷起来洗漱,看见厕所的洗手池里泡着一件衣服没有洗,那是奶奶刚要洗的时候听见爷爷起床,赶紧下厨房给爷爷准备养胃的小米粥。爷爷把衣服捞出来摔在地上,一脚把厕所里的水桶踹到门外。奶奶一句话也没说,扶着爷爷回房,一个人默默地擦地板,洗干净衣服。
爷爷走的那天,奶奶对我说:“再看看你爷爷吧,别把眼泪掉在他身上,别让他带着眼泪走。”葬礼的那天早晨,奶奶趴在阳台扯着嗓子喊:“苦命的人啊,苦命的人啊。”
爷爷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,奶奶的眼睛都是红的。不知道多少个夜里,我听见奶奶脸对着墙,偷偷地呜咽,在那之前,我从没看见她掉过一滴泪。每一次我都想安慰她,可又觉得不能安慰,没法安慰,谁能去安慰一个想念丈夫的女人呢?或许流泪会让她舒服一点。
奶奶不去儿子的家也不去女儿的家,一个人过日子。有一次去看她,她兴高采烈地跟我们说:“现在有了公交卡,坐车不用花钱,我们这帮老太太天天坐车玩儿,哪都能走到。”不知怎么的,听完心里酸酸的。
奶奶倒下的那几天,常常跟我们说:“唉,早知道我就不自己坐车去拿原单位发给退休工人的那桶豆油了,那就不会感冒了。”奶奶一直认为是一次感冒把她撂倒了,是感冒让她得了肺癌。姑姑哭得泣不成声,数落奶奶:“妈,你要强个什么劲,谁不能给你把豆油拉回来,你非自己去。”我们也更愿意相信,是奶奶自己去拿豆油着凉感冒了,感冒,总会好起来的。弥留之际,我们偶尔会听见她断断续续地嘟囔:“苦命的人啊,苦命的人。”大家知道她是想念爷爷了,其实那个时候奶奶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昏迷,汤米不进,一个字都无法与人交流。
奶奶和爷爷葬在一起,在农村。虽然每次扫墓都非常麻烦,但我们做晚辈的,尊重了老人的意愿,那是他们相遇的地方。
页:
[1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