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直有一个心愿,想写写我的父亲。多次提起笔来,又默然放下。
我不知从何写起。
我曾试图从《背影》那翻越栏杆为儿子买桔子的背影中寻找我父亲的影子,但那不是我的父亲;我也曾盯着油画《我的父亲》,试图透过那深邃的眼去搜寻我父亲的痕迹,但那也不是我的父亲;甚至我还耐心看完《嘿,老头》,想从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、进入小孩子状态的老父亲身上,去挖掘父亲的形象,但那更不是我的父亲。对每一个女儿来说,她的父亲总是独一无二的存在。我的父亲,是一个自诩有些文学功底、实际也有些文学功底的农村人。
喜欢古典文学,喜欢京剧,又生活在浦东的农村,注定了他是孤独的。
前段时间去看他,只见他正坐在自家门前给房客们大谈《触龙说赵太后》。老夫妻俩空出的房子大多拿来出租给外来打工者,此时他身边就围了三四个,吃着父亲给的玉米。
由于面对的是外来打工者,一口浦东话肯定是不行的,于是是夹杂着浦东话发音的普通话,连我都听得有些吃力。工作关系,我对此文还算熟悉,下面的听众想必是一头雾水,早已现出不耐的神色。父亲似乎没有察觉,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。
看着老父亲努力想要让人明白、涨得微微泛红的脸,“哎——”,一声悠长的叹息声,我猛地一惊。我突然觉得,七十三岁的父亲真的老了。
打发了这些听众,我上前挽起他的手臂,陪他走进房间,我诚心当他的听众,听他谈他喜欢的诗词歌赋,听他话从前。
岁月真是无情,它悄无声息地在你的脸上画上皱纹,悄无声息地染白你的头发,把你的身子拉向大地。当你猛然惊醒时,你可能已经迈入了老年人的行列。我的父亲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变老的呢?为何让我猝不及防地就迎上了老年的父亲?
我知道由于农村文化生活的贫乏,我的父亲是孤独的,尽管给他买了一些书,订了几份报纸,也不足以排解他的孤独。但我不知道父亲孤独成这样,居然要“贿赂”房客来营造这样一种虚假的交流!
“你说,我们以前讲故事、谈诗歌哪有这样的?”父亲急急地跟我说,话里有些愤愤不平。
以前的场景深深刻在我的脑海中。那时的父亲,总是神采飞扬的样子,使我总是不能把他和现在的样子画上等号。
夏夜,收走了白天的燥热,月的清辉洒向小庭院,清凉如水。门前的大树下,啁啾的鸟鸣声也已沉寂了。大大小小的桌椅早已备下,只等主角上场。七八十年代的浦东农村,听故事是我们喜欢的打发时间的方式。父亲正襟危坐,听众当然不止他的三个女儿,还有被吸引来的同村的孩子,通常是七八个孩子围着父亲,听他讲嫦娥奔月、夸父追日,跟着他念“危楼高百尺,手可摘星辰”。兴致来时他会要求女儿们背诵《滕王阁序》,尽管女儿们不是太懂里面的内容,但全部背出时,他那得意的神色还如在眼前。他在“再讲一个,再讲一个”的要求声中催促我们去睡觉。当他转身离开时,意犹未尽的我们已在期盼明天的到来。
这个时候的父亲,忘却了明天繁忙的农事,忘却了家庭物质条件的不宽裕,在他喜欢的世界中幸福徜徉。
当时没有早期智力开发一说,但我的父亲确实做了这样的事情,他的三个女儿都受到了较好的教育。如今我站在讲台前,教授我喜欢的古文,也得益于我的父亲。
而现在,我多久没有坐下来听他说一说了,以至于他只能给房客们谈他的《古文观止》,谈他的《史记》?家里的狗有时会对着陌生人般的我狂叫。看着父亲迎上我时那急切的身影,我发现我亏欠他很多——连坐在一起吃顿饭也不再是经常的事了。难道我就这么忙?难道离得远了也是借口?难道孩子学业重就能成为托词?
如果可以,我愿意永远做父亲的听众。幸运的是,我还来得及。
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