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君把酒数星宇
时间: 2015-8-5 08:53 发布者: 周云海 查看: 2078 回复: 0
楼主
周云海 ( 小学二年级) | 转载 作者:胡晓军 |
2015-8-5 08:53
|查看: 2078 |回复: 0
转载 作者:胡晓军
上大学时,课间也在读书。我性爱静,读书可免闲聊。全班四十个人,我的年龄最小,所以没有在女生中找妻子的打算。对女生如此,对男生更可知。
张兄是自己凑过来的。起先在我身边站站,对我笑笑,然后问我读什么书、爱读什么书,再后说自己爱读什么书、读了什么书。张兄好历史,高中时就读上了史记和资治通鉴。张兄好佛学,能成段地背诵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》。张兄更好戏曲,不但爱听而且能唱。记得第一年寒假前夕,班里搞才艺表演,张兄如张飞也似杀上讲台,忽在临唱时变成了西施,最后竟背对大伙,面对黑板草草来了几句:“浣纱女,心好善,一饭之恩前世缘……”我的座位在第一排最偏处,清晰看到他的半边嘴脸,以及呵到黑板上的白气反扑其面的光景。
我发现,张兄是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。
此后交往证明此见不虚。张兄愿意与我下棋、同我散步、和我一起学习诗词。初以为他与我同好甚多,很快发现其实不然。他棋艺糟糕而且没有长进,他生性慵懒讨厌辛苦奔波,他虽然喜爱诗词却难得一作,据他声称是因四声难辨、望而却笔,但我想还是他怕劳神费心,这才浅尝辄止。
四年同窗结束,大家分头谋生。半年过后,张兄不请自来,相谈甚欢,不免留饭。张兄是宁波人,喜食鱼虾,面对菜单沉吟良久,点了一条清蒸鳜鱼。餐罢算账,整整八十五元,几乎花了我半个月的工资。张兄十分惶恐,连说破费、破费。十几年后他才对我说,当时是把五元一两错看成了五元一条。
可能,这就是张兄此后多次慷慨请客的原因。
比如而立那年,张兄邀我上了上海当时最高的金茂大厦,下午坐酒吧,晚上吃大餐。那顿大餐所费几何,我不知道;只记得我点的那杯金酒标价九十八元,还不包括百分之十五的服务费。我注意到张兄接过账单的手指,微微在抖。这次轮到我惶恐了,不但连说破费、破费,后来还绞尽脑汁,填词一阙以谢——望高楼、玉峰奇立,崔巍如接天宇。御风千尺须臾至,回首已登云渚。羁不住,三十载、都随薄雾轻烟去。凭栏低俯。叹旧梦重来、斯情已逝,剩耳侧低语。
因循事,流碧霏红已误。杯中残酒微苦。夕阳纵有千般好,总被片时辜负。君见否,月渐缺、江深水冷凭谁顾。良辰几许。算昨夜欢颜、今朝愁泪,明日待何处。(调寄《摸鱼儿》)
这当然是少年心事欲上楼、为赋新词强说愁,我只希望用填词的难度,来提升谢意的高度。
比如本命那年,张兄邀我去南京路上刚开张的金钱豹国际美食百汇。脚下踏着崭新的地毯,眼中望着豪华的墙饰,嘴里嚼着各国的美食,我一边伤感着自己的贫寒,一边担心着张兄的钱袋。买单之时,只见张兄从旧衬衣里抽出一张崭新的信用卡。窗外一轮明月,照在他神色自若的脸上,像是这顿豪餐根本没有花钱似的。
红蟹凝膏,青蚝缀露,珍馐铺彻廊筵。玉碟银钟,布衣竟共喧阗。楼前明月应无恙,算几番、能照高眠。是归时,难舍浮华,暗拍雕栏。
秋随落叶冬随雪,盼随风忘却,今夕何年。白发无心,一茎已到眉前。笑颜愁绪青春梦,数多回、执手相看。且凭他、星也萧疏,灯也阑珊。(调寄《高阳台》)
我对“酒肉朋友”的意味,有了更多的认知。酒肉未必不挚友,但仅酒肉还不够。闲暇时间,我除了读书、读书,便与张兄闲聊、闲聊。我逐渐喜谈史、好论佛,并从流行歌曲的粉丝变成了戏曲的拥趸。如今,我也会哼那段《文昭关》了:“浣纱女,心好善,一饭之恩前世缘……”哼得比张兄还要好,而且不用面壁。
再如不惑那年,上海出奇地热,虽然立秋已过多日,残暑依然灼人皮肉。张兄邀我去梅龙镇酒家。那时我已从差人一个,升为小吏一员,接待外宾来过一次,得知此店乃大影星吴湄女士于一九三〇年所开。我点了一条从未吃过的富贵鱼。餐盘上桌,才知原来就是鳜鱼,但其价格与十几年前的那条相比,已不可同日而语。餐毕付款,当张兄再次抽出信用卡,我猛地发现,他穿的正是四年前的那件旧衬衣。
又登石巷雕楼,湄娘娇唤经心煮。箪瓢已旧,鳜鱼换了,温情如故。四缕飞尘,半程流水,幸能同度。任身游千里,思凌万仞,皆先向,樽前语。
翻惜初秋残暑,念炎炎,因何迟暮。蝉衣叶底,荷裳池岸,怎堪风雨。昨夜繁灯,明晨淡月,为谁来去。且稍停醉意,与君数得,此宵星宇。(调寄《水龙吟》)东坡喟叹好春易逝,就说“春色三分”;我感慨青春已过,则用“尘飞四缕”。四缕飞尘,能与张兄半程共度;此时此刻,能与张兄把酒星宇,均为幸事。我再度认定,张兄是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——对自己,他节俭到了吝啬的程度;对朋友,他慷慨到了挥霍的地步。对金钱,他精明到了锱铢必较的程度;对友谊,他友善到了全无所谓的地步。对人世,他练达到了洞烛一切的程度;对人情,他宽厚到了包容所有的地步。
而我,也成了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。而且我能保证,这双重性格的每一重,都是真诚的。
|
|
|
|
|
|
|